精神病院如同一个社会问题的回收筐,患者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被送到这里,有酗酒成性的失意者,喝醉后就开始打骂自己的妻儿,最后被家属骗到了精神病院;有快四十岁的农村光棍,整天光着屁股在外面跑,专扑漂亮的年轻女性;也有深受传统观念影响的农村妇女,连生三胎都不是男孩,得了产后抑郁。
在东北五线小城,精神病患者大多来自周边的农村,由于文化受限,人们普遍对精神疾病的了解不多,患者出现症状后,家属往往会先按照自己的方法解决,直到严重到控制不住,才送到精神病院。这里,成了他们解决问题的最后一站。
崔雅楠医生曾就职于黑龙江省一所二级精神专科医院,以下是她的口述:
入行
那是个中年女人,身穿黄色呢子大衣,蓬头垢面,身上散发着腐臭。旁边是她年迈的父母。没聊几句,只见女人一脚踹烂前面的木柜,嘴里不停叫骂着,她不承认自己有病。家属吓得躲了起来,五六个医护上去才把人约束住。
女人来自周边桦南县的一个村子,孩子死了,丈夫有了外遇,导致精神崩溃,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次,轻则不吃不喝,重则打人、砸东西。家里始终没觉得这是病。
对刚毕业时的我来说,初次接触这样的重症患者,脑袋完全没法思考关于症状的事,心里只有害怕。经老主任描述,一开始我还站在他身边,后来不知不觉人就移动到了门口,再后来直接不见了。精神科医生属于高危职业。一个男医生伸手给我看,上面清晰可见一道长达5厘米的伤疤,患者咬的,筋断了。
据说,我们院在抗战时期是日军的地盘,解放后的1972年,市里从北安县抽调出一批医生,在这座东北五线城市,建成了当时黑龙江省规模最大的精神疾病防治医院。
图 | 精神疾病防治医院大院
2005年,我从佳木斯一所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毕业,如果去综合类大医院,就必须得考研。亲戚说,精神病院一直缺人,本科就可以,还给编制。我刚好对心理感兴趣,满怀憧憬地入职了。没成想,以后竟是和这样的患者打交道,心凉了半截。
那时,人们普遍对精神疾病重视度不高,有人来看病,一小时的心理治疗费用是60块钱,他不愿意花,问我:“能先聊5块钱的吗?看看效果。”
这里接收的患者大多来自农村,由于文化受限,他们并不了解精神疾病其实是一种病,有了症状家属也不会马上带患者去精神科就医,而是先用自己的方法解决,直到情况严重到控制不住,才送到我们这。精神病院,往往是这些患者的最后一站。
女人最初发病时,家人以为她只是情绪不好,因为遭到村里邻居的嫌弃,就把家搬到了更偏僻的地方。后来又觉得是鬼上身,烧过纸钱,也找过出马仙,不但病情没好转,女人还把房子点了。
最后,是警察建议老两口把女人送到精神病院的。
在这个小城,患者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送过来。有酗酒成性的失意者,每次喝多后就打自己的妻子,孩子;有三十多岁一直没成家的光棍,整天光着屁股在外面跑,见到好看的女性就扑;也有受传统思想和家庭地位裹挟的女性,连生几胎都不是男孩,最后得了产后抑郁。
在外界,精神病患者被视为异类,被歧视、被抵触,唯恐避之不及,这里更像是一个回收筐,成了唯一接纳他们的地方。
问诊后我才知道,那个女人根本没有丈夫,也没有孩子。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。
治疗
医院位于市区南部的城郊,穿过一幢三层小楼,是一片连成“王字”形的平房。走进去,愈往深处,喊叫声、唱歌声、絮叨声便愈加清晰,透露些许阴森。
总院的病房分为开放病房和封闭病房,每个房间有4到6张床,均安置摄像头。前者用来住轻症患者,可以家属陪护,后者用来住重症,他们依从性差,易激惹,有攻击性,衣食住行都在医院。封闭病房恰恰是没有房门的,患者一旦把门砸坏,玻璃和碎片皆是利器。
在我们院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,无论你是医生、护士还是保安,遇到紧急情况全都上去帮忙,不分职业范畴。久而久之,同事们都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力。听到响动,第一反应就是冲出去看看。
有次,一个患者在病房闹事,男医生过去约束患者,女护士在下面绑脚,因为着急,把医生和患者绑在了一块。结果患者乐了,说:“我不闹了,你快把大夫松开吧。”
我每天跟主任查5次病房,借这个机会,我开始慢慢去接触这些病症明显的患者,观察哪些表现是书中看到过的。心里胆怯又好奇。
有个本市的患者是躁狂症,由于意志行为增强,他总会忍不住乱花家里的钱。在大城市,这样的行为表现也屡见不鲜,他们通常是疯狂地投资、做生意、炒股,而在我们这座东北五线小城,患者买的都是墨镜、小饰品这些对自己没用的东西。几块钱的花盆,他去古董市场花500多买回来,然后送邻居养花。
药物治疗是我们运用最多的手段,但不少患者一开始会拒绝服药,一是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,另一方面他们难以接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。
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的人,不免会出现头晕、乏力、流口水、便秘、手抖、内分泌紊乱等副作用,不注意体能指标,还容易有猝死风险。因此,必须要定期对服药患者做CT、血压、心率、肝功等检查。
现在,许多精神类药物都有迅速崩解技术,入口即化,就是防止有病人像电影里演的那样,在舌根低下藏药。
被外界污名化最多的就是所谓的“电疗”,很多人把它当成我们“惩罚”患者的方法,“不听话就电一下”,跟杨永信似的。其实,那是一种治疗方式,叫“无抽搐电休克”。
治疗前,医生会给患者注射麻醉,然后通过一台仪器给脑部通电,达到刺激皮层下神经的作用。全程不会感到痛苦。一般用于那些药物、肌肉注射、心理治疗都没有效果的重症患者。一个朋友家孩子是重度抑郁症,就在我们院接受过电休克治疗。
图 | 无抽搐电休克仪器
但对于精神疾病,无论哪种方法都没法达到根治,只能尽量降低复发频率。所以,有人十几年来反反复复出院又入院,也有人注定终生都住在这里。
有一家人是家族遗传精神分裂,哥哥弟弟全在这住院。起初,是父母一起来探视,过了几年,父母年岁大了,接连去世,只留哥俩在病房,无人看望。又过了几年,哥哥也没了,就剩弟弟一个人,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。
对小城市的普通家庭来说,患者长期耗在病房,经济问题是最大负担。几年前,院里有个躁狂症患者,20出头,单亲,从小由父亲养大。住院之前,他是一家饭店的送餐员,每月工资一千多,不够自己花,隔三差五就得跟父亲要钱,张口就是三五千。可能是天天给别人送餐,心里不服,要的钱全用来下馆子了,爱吃锅包肉。
父亲出身农村,孩子母亲离世早,全靠他一人在市里打零工养家,好不容易把儿子带大,心里有了盼头,儿子却生了病。每次要钱不给,儿子都会动手打他,实在没办法才送到了医院。
病情反复,儿子断断续续住了三年多,父亲跟着折腾了三年多。
直到有天,父亲找到我,询问出院后的治疗和康复事宜。我看孩子恢复得不错,叮嘱他持续给孩子吃药,定期来复查后,便同意办理了出院。结果,就在他们回去的第二天,父子两人全死了。
儿子发病这几年,家里的积蓄全花在了住院上,父亲的精神也被折磨崩溃了。想到自己以后老死,儿子再无人照料,就这样活在世上,心里没了希望。
那晚,他先拿枕头将儿子捂死,然后自己也从四楼跳了下去。
病房的女人们
2016年,我的职位升至病室主任。年头久了,透过病情往往能看到患者背后的人情冷暖。秋季是农村农忙的时候,家属无暇照顾病人,因此,这也成了院里的旺季。
一次查房,女患者一盆水泼在床上,然后盘腿而坐,念动咒语,一会儿学她死去的奶奶说话,一会儿学她死去的爷爷说话,声称自己在驱魔。接着,她还要把衣服脱光,否则影响发功。多亏护士机灵,说佛见不得裸体,这是不尊敬。患者方才罢休。
她来时三十多岁,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患有分离转换障碍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癔症。在诊室,她母亲跟婆婆大吵一架,咬定是在婆家受了气才这样的。
怀老二时,女人已经多次发病,遇到亲戚来家串门,人一多就满地打滚,一点不合心意便又哭又闹的撒泼。后来被带到医院检查,医生说这种情况得服药治疗了,娘家担心吃药对孩子有影响,想打掉婆婆和丈夫又不同意,只为生个男孩。
她母亲偷偷告诉我,其实孩子小时候就经常这样,一直瞒着亲家没说。她觉得,即便如此,自己家孩子也属于下嫁,结婚时女儿才二十出头,男方都快五十了。
我问,那她自己愿意吗?母亲说:“肯定不愿意啊,但那边给了三座砖房和两辆拖拉机当彩礼呢。”
图 | 开放病房护士给患者打针
在过去的农村,很多家庭讨老婆只为传宗接代。一个女患者连生三胎都是女孩,婆婆家里条件不错,也非常传统,经常给她施压说:“不生男孩,枉做女人”。结果,她怀到第四胎,还是女孩。婆婆想让她打掉,她舍不得,坚持生了下来。直到第五胎的时候,男孩和产后抑郁一同来临了。
任务完成,家里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“功劳”身上,没人发现,女人的情绪已经发生了严重变化。她意识到,自己作为人妻,以后再无任何过上幸福生活的希望。唯有和孩子们一起去死。
女人住在开放病房,丈夫是个内向不善言谈的人,在隔壁床陪护。几次查房我发现,俩人没有一点夫妻的感觉,眼神和肢体的接触均显得生疏,丈夫对妻子爱答不理,妻子也习以为常,互相漠视,很少交流。看我进来,丈夫赶紧催促女人:“医生来了,快和医生说两句话啊,好出院。”见女人沉默,他急了:“你就会整这出。”
我让她丈夫出去后,女人和我说了一句无比辛酸的话:“我来这就是走个形式,他们关心的是没人带孩子,谁会关心我到底能不能好起来呢。人活一辈子很累的。”
还一个躁狂症的光棍,年近四十,在村里不仅打人骂人,还经常光着屁股到处跑,见到女的就扑。每次从病房带他去诊室检查,他都要冲着女病房的窗户喊:“我爱你啊,嫁给我,我家有地,能让你过上好日子。”殊不知,住院以后,他的土地一直被兄弟姐妹惦记着。
父母去世前定下遗嘱,将地平分给孩子九人,兄弟姐妹看他是精神病,长期住院,留着那块地也浪费,就算计着让他把地让出来。家属不仅隔三差五来骚扰患者,影响其康复,甚至还唆使医生诱导他签下土地转让协议,“医生说的话他听”。
严词拒绝后,几个家属把我们投诉了,理由是不通情达理,不顾患者利益。
在病房,我也见证过有温度的事。那是一个患有脑血栓后遗症导致精神疾病的老头,老伴天天来给送饭,但没有一次不吵架。我劝大娘,大爷现在生病了,需要静养,有什么事您让着他点,不能影响患者情绪。大娘就是不听。
后来她女儿告诉我:“要不是这么吵,他俩早离了。”
原来,在大娘心里,从没把老头当成一个病人,他就是她的爱人。即使老头卧病在床,她依然选择用彼此最熟悉的方式交流。老头是个糙人,年轻时动不动就打骂妻子,大娘始终不离不弃。“现在他打不了我了,我损损他还不行么?”
温度
精神病人并不是不可理喻的疯子,他们身上也会闪耀出人性最纯真的可爱和善良。
有一年春节,护士用家属放的钱给患者发了零食,一个患者悄悄把我叫过去,硬是塞了两包方便面给我。不收,他觉得你瞧不起他,收吧,又有悖医患关系。我只好把东西存在护士那,往桌上一放才发现,里面还夹着五块钱。
有个年轻的女患者,说自己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,总能感到一个黑影骑在自己身上。有次闲聊,我问她为什么还没找个男朋友,她说,她担心黑影会爬到男朋友脖子上。
有时候,患者家属也会给医护送礼,带的东西很有特色,都是些家里养的、种的。好几次,女孩的母亲来医院探望,手里就拎着一只活鸡,非要送给我表示感谢。搞得我哭笑不得。还有人送家里种的瓜子,是连葵花一起端过来的……
多数精神疾病患者都有多疑、敏感、缺乏安全感的状况,为取得他们的信任,往往要付出更多耐心,并且保持自己的情绪稳定。
曾有一个年轻女患者,因为服药内分泌紊乱,胖得像怀孕一样,认为我在害她,当场踹了我一脚。虽然心里委屈,明明在帮她,却得不到好报。但我清楚,她并不是在针对我,这就是没有自知力的表现。
患者有自我认知的时候,医护也会和患者解释,我们为什么要约束他,当时他是如何打骂医护,砸坏诊台的。患者听完,后悔不已,说自己也是控制不住,实在对不起,请医生护士原谅。
没人愿意无缘无故地发疯,他们是处在痛苦中的人。为了给这些人最后的安身之所,我和同行医生在这个行业坚持到了现在。
回想刚入行的时候,精神科在整个医疗体系算是小科,每次参加同学聚会时,被问到在哪工作,心里都觉得比不上其他科室的同学,很没面子。有次在百货大楼偶遇自己的患者,对方立马把脸别过去,很怕暴露自己曾看过精神科的过往。
这的确是个极不容易获得成就感的职业,而我似乎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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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 | 崔雅楠
撰文 | 罗镇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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